诗歌是一场场小雪或者一片片飞扬在狂风中的雪花|一诗一会
来源:界面新闻 日期:2025/5/8 10:20:34 浏览次数: 我要收藏
诗歌是一场场小雪或者一片片飞扬在狂风中的雪花|一诗一会诗的翻译可能吗?诗的翻译有必要吗?
一直以来,诗人、翻译家和学者在这两个问题上争论不休。通常,译者会将文本的涵义作为翻译的出发点,然而,与小说、散文、传记等体裁不同的是,文本的涵义往往不是构成一首诗的根本要素。当我们讨论“诗意”时,说的是诗歌所营造的意境,它部分来自文本所产生的或明显或隐含、或有意或无心的涵义,但更重要的东西却在文本之外。此外,诗歌语言中独特的音韵与节奏也难以被涵义统摄,这些都为诗歌的翻译增添了难度。
法国当代诗人伊夫·博纳富瓦曾将莎士比亚、济慈、叶芝、莱奥帕尔迪等人的作品译为法语,其中对莎士比亚剧作的翻译最为知名。在他的诗歌翻译论著《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》中,这位资历深厚的诗人兼翻译家指出,诗是书写生命真实“在场”的语言,它斟酌词语,倾听节奏,不同于世上其他一切语言,“一首诗歌(poème)的诗(poésie)以一种声音(voix)的方式走向读者”。在翻译中,诗歌的涵义恰恰成为走进诗歌的障碍,因为涵义是间接的、普遍的概念,而诗则强调直接和绝对。
即使面对两种相近的语言,想要从其中一种跨越到另一种也并非易事。譬如,法语和英语有许多混用的词语,而且常常是为了表达几乎完全相同的思想,但当博纳富瓦看到他的诗歌《雪的始末》的英译版时,仍然担心译者难以把法语表达的观点融入到英语中。最明显的一个问题是,英语词是重读的,适用于节奏,因此容易描绘日常生活中具体的场景和细节;相反,法语词没有重音,同时还有在词语中显示为“不发音的e”的语言切分,这使得法语词更擅长表达抽象的思想理念。
身处不同的语言和文化,哪怕是同一种事物也会带来不同的感知,但这种受阻的翻译或许正是重新理解诗歌本质的契机。在博纳富瓦看来,译者要保留诗意,就要超越涵义的界限,用自己的语言和存在经验去重构、分享原诗的“在场”。诗的翻译是可能的,也是值得重视的。
伊夫·博纳富瓦(Yves Bonnefoy,1923-2016),法国著名现代诗人、翻译家、文学评论家《法语的雪,英语的雪》
文 | 伊夫博纳富瓦 译 | 许翡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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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不同的语言里,雪是否都以相似的方式飘落呢?为了做到这一点,这些语言中的词汇也许应该以相同的方式相遇、结合或回避,以相似的方式引起天翻地覆或造成些微转变,片刻的骚动之后是天空看似静止的时刻,紧接着是突然出现的亮光。但事实并非如此,共存于大地之上的方言如此之多,因此在各不相同的文化里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同样的飘雪。下雪就像人们说话一样。我们在语言的某个层面上看到雪花飘落,我们眼中的雪花——优雅地犹豫着,或与另一片雪花结合而变大,或消失殆尽只留一丝光芒——使我们被梦和知识撕扯,在深具欲望的想象和概念性思维的词语之间徘徊不定。正是在这些时刻,神话传说、每种说话方式的创造、万物的幻象,在我们身上重新成形,扭转我们关注事实的目光。每种语言都有关于雪的理念。
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:对雪的感知也许会有所不同,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互相排斥(比如几乎赤脚的西藏僧侣在喜马拉雅山上踏过的雪,和我们穿着厚羊绒衫的孩子玩过的雪),这些感知彼此共存,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与一阵风在光亮的一瞬间拉近的那些雪花——活力十足,甚至可以说信心十足的雪花——之间的关系一样呢?从各自语言的阳台上往外探出身,这些感知是否有时会向彼此伸出手来呢?法语和英语各自对雪的感知又是什么样的?毕竟在历史上的诸多时期,这两门语言会混用词语,而且常常是为了表达完全相同,或者几乎完全相同的思想。这两门语言又是如何回应同一片雪发出的邀请的呢?我忍不住说了“同一片”,因为从马萨诸塞到威尔士或利穆赞或勃艮第,雪都飘落在多少有些相似的田野或森林上。只不过,在不同的乡村,房屋可能不尽相同,这也是事实。在法国,有那么多以沉重的石块筑成的大房子,这些房子窗户狭小,客厅阴暗,门一打开,屋外的寒冷便会钻进房间,在这样的屋子里,现实与幸福首先是人们在壁炉中升起的火。而在新英格兰地区,是轻巧的木头房子,玻璃窗后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盆色彩明亮的花。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在法语和英语的交流中,雪是什么样的呢?啊,我为译者感到担心,害怕我们对一切的感知,在被莎士比亚增多的语言和被拉辛浓缩的语言中,会拥有大多时候都不可消除的特殊性。我担心艾米莉·格鲁舒尔兹(Emily Grosholz)在翻译《雪的始末》(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)时,曾难以把用法语表达的观点融入到英语中,因为英语比我的语言更适合于观察某个场所或某个时刻的具体细节,换句话说,更适合于讲述特殊生活中的事件。
英语词是重读的,因此它适合于某些节奏,得益于这些节奏,英语词能一边不停谈论最切近、最简单的现实,一边在很容易形成的抑扬格诗句中,与其他词语联合起来,讲述那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情感。法语词没有重音,对节奏一无所知或几无所知,无法马上理解自己也能成为音乐,相反,它随时准备好被用于对话、辩论、思想分析等一切与观赏树木或聆听鸟鸣无关的活动。唯有形式能保证法语词不会成为简单的概念,为了在形式层面接纳法语词,就必须从音节数量这一外在上去处理它,这令它即便无法忘却自己惯常的第一需求,至少也能违抗这种需求。但我们有可能因此而忘记这一刻正在发生的事,比如说,冒着雪回到家时看到的那扇深蓝色的门。法语词记得雪。但经常是作为理念的雪,而不是那美丽的白色,不是那种温柔,也不是那温和的寒冷。并不完全是飘落在您诗中的雪,亲爱的艾米莉,也不完全是飘落在您语言中其他诗人的诗歌中的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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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To whom these woods, I think I know.”(林子的主人是谁,我想我知道。)在罗伯特·弗罗斯特(Robert Frost)的名诗中,从第一句诗开始,重音就毫不迟疑地出现了,使它的四个音步重重印在语言中,就像脚步重重印在厚厚的新雪上。因为这节奏,我们能够一下子进入诗。而弗罗斯特做了什么呢?他像任何一位大诗人那样,思考天空、大地、上帝、凡人。但在这首《雪夜林边小驻》(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)中,他也可以是一名乡村医生,正要去看望他的病人,他望着出诊要先穿过的树林,就像他的病人望着它一样,有时他们还是这片树林的主人。正是通过他们看的方式,他创造了一个隐喻,用以谈论上帝。这片树林属于谁,他知道,属于“房屋在村子里”的某个人。就在药店或杂货店附近,那栋红砖房子,伫立在那些每周日都会传出歌声的木头房屋之间。上帝从此处出现,弗罗斯特只有在将超验性保留于被雪覆盖的道路中间凹陷的车辙时,才会想到超验性。断掉的树枝落在这些车辙上,几乎拦住了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