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山里的诗歌课:不功利,无期待
来源:中国青年报 日期:2025/5/8 9:57:54 浏览次数: 我要收藏
深山里的诗歌课:不功利,无期待 对于一群贵州深山里的孩子们来说,写诗和摘苞谷一样日常。
诗意可以诞生在任何时刻。一次放学后,他们小心地绕过庄稼和烤烟苗,踩在嘎吱作响松果和杉木叶上。他们嬉笑着,朝对方脸上吹蒲公英,往对方身上挂带刺的合欢叶子。
那时正值傍晚,远山连绵,炊烟飘进云里。原本在人群中内向、瘦弱的男孩袁方顺,漫不经心地吟起刚作的诗:“金黄的夕阳/天空无处藏/眉眼形如弓/做(坐)着剥莲蓬。”他解释,“云朵是太阳的眉眼”。
一只金龟子爬到他手上。他顺从地让它爬上胳膊,然后微微倾斜手臂,引它爬回叶子。
他是班上最“高产”的“小诗人”,3年里用掉了10个诗歌本。他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已经两年,他不愿再提起对妈妈的想念。但他还是会读自己写的那首诗:
“以前你是春天的光彩/可你离开了我/我在柳树上贴着‘妈妈我想你了’/流水像你的头发随风飘扬/鹅卵石也有你的微笑。”
他所在班级叫“六年级”,71名学生刚刚好挤满教室。3年前,语文老师龙正富开始在班上教诗歌课。从此,每天都会有人把新写的诗悄悄递给他。
如果只从学习上看,他们并不算优秀:4个乡镇的35个班中,他们成绩并不理想,语文和数学的平均分在60分左右浮动。他们脸上总带着泥土和“高原红”,看着无忧无虑——课间爬到树上捡羽毛球拍,在开裂的操场上跳皮筋、跳绳,上课铃一响,就把手里的篮球随意扔进草丛。有老师形容授课像“牵着蜗牛散步”。
但他们会写沉甸甸的诗,有关死亡、离别和思念。班里有39名学生没有父母陪伴,他们的父母离异,或去世,或全部出去打工。
在这里,诗可能随时诞生,也可能随时消亡:有的孩子的诗歌本被爷爷点烟时烧了;有的孩子本子掉在地上忘记捡,被其他同学扫进了垃圾桶。曾经有场暴风雨吹开老旧的木门,把贴在图书室后墙的诗全打湿。
但他们总说“诗歌很重要”,就连一名坐在最后一排、经常上课睡觉的女孩,也说自己“懂诗”,会给其他人提建议。“那些写出来自己真实心情的(诗),我觉得才是好的。”
他们说,诗歌是光,是相机,是日记本,是好朋友。
“可以什么也不做”
在龙正富的诗歌课上,他上来就说,“你可以做很多事,也可以什么都不做。”
71名孩子发出的噪音轻松盖过了他的声音。课桌下的小手攥着飞行棋子、扑克牌,不时有矿泉水瓶飞过课桌。
即使是写诗,孩子们的嘴和双手也不会停歇。诗歌本在脏兮兮的小手里传来传去。总有人拍拍同桌、或者扭头问后桌,“这个字怎么写”。有人刚写完,身边的同学就抢过本子读,还“热心”地朝龙正富挥手,让他来“欣赏”。
课堂上,龙正富总把身体压得很低,很少输出观点,只是不停发问,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“你喜欢他的表达吗?”“所以别人喜不喜欢重要吗?”
40分钟过去,PPT还停留在第一页的图画上。不停有学生站起来分享自己的观察。“你们说得太好了,我觉得(我)真的不敢多说”,他在讲台上激动地攥着手。
下课后,孩子们追着给他看诗。龙正富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,轻轻读出声,拍照,然后慎重地写上批语。即使有些句子平平无奇,他也会划上波浪线,在旁边点上感叹号。评语大多无关好坏,多是一些他对诗里情感的回应。
有孩子写,“阳光透过窗户/照在房里/使我每天都露出了/牙。”他批,“老师也开心”。有孩子写,“我走在路上/发现/我的影子一直/悄悄跟着我。”他写,“当我们停下脚步,留心周围,也就开始关注自己,关注生命。”
开始上诗歌课前,龙正富没读过什么诗。他认为好诗就是“爱国”“坚强”“正能量”,“别说国外的(诗人),就连北岛、顾城,听都没听说过!”
接触诗歌课源于一次偶然。2019年,公益组织“是光”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,给当地的乡村教师提供诗歌课程和培训。申请表发下来,老师们“都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”。校长转给教导主任,教导主任转给龙正富。龙正富边想边填,直到晚上才填完。
之前,老师们要用尺子才能让这个班安静。龙正富没用过。他让孩子们读泰戈尔、纪伯伦、希尔弗斯坦、古川俊太郎、金子美玲,在早读、课间、或者是午休时。他不要求齐读,而是让他们七嘴八舌地读,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”。
龙正富班上的孩子们语文基础不好,拼音不熟练、卷子上的阅读题空了大片,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创作。碰上不会写的字,有的孩子口述、让同学“代笔”,有的则用手机语音转文字,再自己抄下来。
“诗歌就像一个好玩的游戏”,一位男生说。他是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之一,有时成绩只有10多分。在班主任眼里,他成绩不好,但在劳动的时候很积极,主动拿着铲子去厕所掏粪坑,粪水溅到身上也不介意,“每个人不是十全十美,也不是一无是处”。
“是光”组织会定期遴选孩子们的诗,颁发奖品。这个男生的诗虽然没得过奖,但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首,是看到一只陌生的小狗被撞死后写的。“当我的小狗出车祸时/我会用我的手/轻轻地/抱起来/当我看见它的身体时/我的泪眼/瞬间掉在我的心上。”
“在诗里,我可以自由地表达”
龙塘小学所在的重新镇“一没厂二没矿”,这里土地破碎,小麦和玉米收成都不好,主要产业是烤烟,10亩的年收入也不到2万元。
大部分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。国道旁的墙上涂着醒目的蓝底白字标语,“外出务工要注意,子女照护要委托”。
龙正富说,如果没有诗歌,他很难获得孩子们的信任。之前很多孩子的情绪会在某一天突然变化,比如突然不说话、或者在课上掉眼泪。他问孩子为什么,孩子什么也不说。
3年前他开始上诗歌课,他带着孩子们读诗、写诗。一学期结束,孩子们写出的只是“流水账”,但他耐心地给每首诗拍照、写评语,之后的2年里换了3个手机,每个手机里都有几千首诗歌。
慢慢地,孩子们放下了防备。一个孩子原来总是上课睡觉,拿刀片割手臂,从不和龙正富说话。一天深夜,他突然和龙正富发信息,说自己反锁了房门,想从楼上跳下去。
后来龙正富了解到,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,他不到一岁母亲就离开了家。父亲正准备再婚,电话里只让他好好学习。那段时间母亲想见他,却又托人说,见面时要装作不认识她,要喊她“阿姨”,因为她的新家庭不知道她有过孩子。
“我30多岁,如果遇到这种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决,你让一个孩子去承担,怎么可能呢?”龙正富说。
班上大部分学生家长只有小学或初中学历,他们对于孩子的期待普遍不高,对诗更是没什么概念。林怡是班上的第二名,但她的父亲说:“不希望她有多么优秀,就希望以后圈子好一点,找工作好找一点。” 得知女儿写诗得奖,他们只当是“老师布置的作业”。
林怡的父亲在邻近的县城帮人盖房,母亲在福建的纺织厂上夜班,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。她高高瘦瘦,话少,两绺碎发安静地垂在脸庞。每天回家,爷爷奶奶干农活还没回来,她老练地烧水、煮饭,水烧开,作业也做完了。
一个人的时候,她花很多时间发呆。当太阳落在山尖尖上,她就站在猪圈旁的葡萄藤下,望着山,直到太阳的影子从山上消失。“我会想山那边的人,看太阳会不会很近很近?还是说他们面前也有座山,太阳其实是从那座山落下去的?”
《月亮》这首诗也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写的。“把我的小硬币放在纸下/用手电一照/你别告诉别人/我在纸上发现了一个小月亮。”
从3岁起,她就习惯了送别外出打工的父母。如今,她的思念藏得很深。母亲上班前给她打电话,她不知道说什么,但也不愿意挂,最后只能没话找话地问,“妈妈你就要上班啦?”
“是啊,我们这边天都黑了。”
“可我们这边还很亮!”
想要看懂她很难。她有两个诗歌本,一个是写记录心情的诗,一个是写给老师看的诗。在那个没人看过的本子上,她把孤独和悲伤化为竹子上的雨珠、踩在脚下的泥土。
她说,即使是一些看起来快乐的诗,背后也有不开心的“秘密”,“在诗里,我可以自由地表达。”她很满意大家都读不出来,“我也不想他们知道。”
但总有蛛丝马迹藏不住。一位女生说,她在诗里喜欢用“它”,而不是“他”和“她”,来指代身边的朋友和家人,“因为动物是没感情的,就算感情太深,总有一天会离开你。”